“我到现在也还是挺可爱的。”长发花白的洪金宝冲南方周末挤了挤眼睛。他调整了一下坐姿,传说中重达两百多斤的身躯,把沙发碾压出细微声响。不笑的时候,他嘴角一抿,眼睛直望前方,八字胡耷拉着,是一副威重而疲惫的神情。
2016年3月2日,在北京金宝街的一座酒店里,这位曾屡获金马奖、香港电影金像奖的64岁的武打明星接着告诉南方周末,自己现在喜欢去观察都市里的老人。看他们独自坐在角落,消磨所剩无几的人生。
“他们的确挺孤独的,要不是的话,他不会一个人坐那儿;就算他有家庭,家里的环境也会令他孤独,他情愿出来跟一帮老朋友、老街坊聊聊天。坐得时间差不多了,突然有个人过来聊两句:‘早,你好。’‘嗯,啊。’——他好像就又过了一段时间,即便只有几秒钟,他们都会享受这几秒钟。”洪金宝静静地看着这些老人。
在导演并主演新片《我的特工爷爷》的间隙,洪金宝也与几个来客串的老友这样一起坐着。他们或闲聊两句,或什么都不必说,就抬头看看天,“享受一下空气”。他们是石天、麦嘉、徐克,以及“七小福”中的其他几位师弟。三十年前,他们所代表的“新艺城”“嘉禾”和“嘉宝”公司是无人不知的金字招牌,加起来就是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半壁江山。而现在,洪金宝觉得他们和自己一样,都老了。
2016年4月马上要上映的《我的特工爷爷》,讲的也是个看似平凡的老头——头发白了,肚子也大了;有点健忘,还有点糊涂,带着失去了孙女的遗恨独居在小城中。谁也不知道他1960年代便入伍当兵,勇夺军区大比武头名,是一出手便能擒龙伏虎的铁汉。邻家的小女孩成了他唯一的相交。在片中,她天真灿烂地问他:“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老头吗?”老头舔着冰淇淋,脸上仍是一片憨然懵懂。
现实中,洪金宝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,还有两个孙子——大的3岁,小的只有10个月。他自己喜欢吃,也想着孙子吃什么,逛菜市场时每每多留了心眼儿给孙子买了送去。大孙子曾跟他一起过了一夜,他一宿没睡着,担心远多于高兴。体型庞大的爷爷与孩子睡在床上,又是怕睡着了翻身压着对方,又是怕对方踢翻了被子着凉。“被子盖着大腿之间,完了他只要稍许一动,赶快给他拉上。”说到这儿,他翘起粗壮而有茧痕的兰花指,演示当时的小心翼翼。
年轻时,洪金宝对孩子绝没有这等耐心。他9岁入京剧名家于占元创办的中国戏剧学院,成为“七小福”中的大师兄;日日晨起练翻跟头,稍有懈怠就难免受拳脚之苦。17岁他入行,从龙虎武师做到武术指导、男主角、导演,继李小龙之后与成龙、徐克、程小东等一起成为港式动作的代名词。在鼎盛时候一年要开拍四五部戏,受伤也多,有时在镜头下手一撑跳起来,手骨便断了。“去医院打三小时石膏,回来马上换戏服,继续拍”。
等到娶妻生子,他的教育理念也一以贯之:错了就要吃苦挨打,且要受得起,忍得下“三痛”。
“我一打,你一疼,屁股动一下,就不算。”他伸出手,闪电一样从半空劈下:“‘啪!’打完我就停一会儿,他一动,不算,重打。要是‘啪啪啪’很快打完,他忍过就容易了。”
等儿子们过了16岁,洪金宝便不再打他们的屁股了。孩子们的“三痛”过去了,香港电影的荣光也渐渐消散。而他吃苦、挨打的武林生涯还在继续。2009年,洪金宝担任《叶问2》的动作指导和主角之一。在拍摄与外国拳王对战的重头戏时,他被比他年轻23岁的英国演员戴伦·萨赫拉维一拳击中,当场昏厥。醒来后,他试着动动四肢,“觉得还没什么大碍”。好,那就继续拍。媒体赞他是老而弥坚。他大手一挥:“我也不是硬汉,我就算好心帮老板省点钱。剧组上百人就在那等着我呢。”
王家卫的记忆里,洪金宝任《东邪西毒》动作设计时,曾在看景时随口贡献了一句经典台词——“你以为山后面有什么吗?还是一样的沙漠,还是另一座山。不要爬了!”
而二十年后,没停止攀爬的倒像是洪金宝自己。这样要打到何时?他又挤挤眼睛:“说明我们在这个社会里钱还没赚够,还要继续赚。”
在《我的特工爷爷》的高潮部分,为了救人,健忘的、糊涂的老头重新抖擞精神。他孤身上阵,一路与黑道血战到底。预告片的结尾,是洪金宝幽幽的独白:“这就是我的一生。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。”
这部电影还有一个片名,叫作“老卫兵”。